陶行知先生是伟大的人民教育家,坚强的民主战士。二十年代,他在南京晓庄地方创办起第一所乡村师范——试验晓庄师范学校(简称晓庄)。我到晓庄去,是读了《中国教育改造》和《晓庄学校和中国乡村教育》引起的。前本书是陶行知先生早期教育思想文集,后本书是试验他的教育主张而创办的一所学校的实况。那时我在读高中师范科,对当时学校教育深为不满。读了两本书后,不禁自问:读了师范仍像陶先生说的那样去做个“拉车夫”为有钱人的子弟“拉洋八股”么?去做个“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”的“书呆子”么?我开始怀疑:我读师范科的目的以“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”为乐的思想不对头了。在“打倒列强除军阀”的时代,这个目的不过是自我陶醉而已。应该如陶行知先生指出的那 样,“教育要下乡,知识必须给予农民”;要“唤起锄头来革命,锄去野草好长苗”;要“改 造中国一百万个乡村”。晓庄不收学杂费,有勤工俭学。我敬仰陶先生,我向往晓庄学校。在好友的鼓励和资助下,从当时闭塞的四川,奔向遥远的南京晓庄。1929年8月18日到达目的地。这是我一生难忘的日子。
晓庄的存在,从1927年3月15日开学到1930年夏被南京反动政府封闭,历史只有三年多,他却像一枚石块投入一池死水的教育界,激起了不断扩大的浪花。那时的陶行知先生还是个“教育救国论”者,但都与一般“教育救国论”者有所不同。他是个实干教育家。他认识到中国教育“已到山穷水尽”,主张“教育要下乡,知识必须给予农民”“学校要做改造社会的中心”要“教学做合一”,要“在劳力上劳心”,不做“拉车夫”,不做“书呆子”。他抛弃了留美学者和大学教授优裕生活地位,脱下西装革履,穿上布衣草鞋,走向农村,面向农民,面向农民的孩子,劈荆斩棘,平地起楼,创办起茅茨土阶的晓庄。他宣告:“晓庄是从爱里产生出来的,没有爱便没有晓庄”。因为他爱人类,所以他爱人类中最多数最不幸的人;因为他爱中华民族,所以他爱中华民族中最多数而不幸之农人。他爱农人只从农人出发,从最多数最不幸的出发。他的目光,没一刻不注意到中华民族和人类的全体。陶先生一直“捧着一颗心来,不带半根草去”走向农村。
陶先生自奉很节俭。常是一身学生装,夏天一顶草帽,一双草鞋,在校和进城都一样。招待客人吃饭,都在集体食堂,与学生吃一样的饭菜,陪着客人一起自洗碗筷。陶先生工作很忙, 却常生活在学生和儿童中间,劳动、谈心,讨论问题。一个问题经他风趣地反问或指点,便启人深思,兴趣盎然。他总是开朗、乐观、有信心、智慧光辉照人。同陶先生在一起,如坐春风,不知疲倦。为了扩大同学生的联系,陶先生在办公室里设置一个提问簿,鼓励大家向他提问题。提问簿很讲究,上好宣纸,皮纸封面,封面上有他的亲笔题字。要求提问的人,须先拟好提问稿, 练习书写几遍,然后用尽可能美观的书法写上提问簿。陶先生抽暇同样郑重其事地在提问簿上做解答。这样获益的不仅是提问的人,而是更多的人。提问簿起到比讲义更实际的作用。有些问答,后来就收入他的教育文集,如“教学做合 一”“生活教育”等篇。提问簿也起到“教学相长的作用。如“请问夫子的儿子教学做?陶先生提出“儿子教学做之四个阶段”。
三餐喂得饱,个个喊宝宝;
小事认真干,零用自己赚;
全部衣食住,不靠别人助;
自活有余力,帮助人自立。
有的问道:“夫子主张,‘行是知之始', 为什么名字叫知行(原名)? ”陶先生经此一问,毅然把自己的名字改为“行知”,他的印章又刻做“衜”,有知行合一和行知行的意思。
晓庄每天晨操完毕,就集合开“寅会”(一日之际在于寅的意思),陶先生常在寅会上讲话。他的有些教育主张和教育思想,也在寅会上提出来,让大家思考。记得1929年秋的一次寅会上,他讲的是“一个普及识字教育的设想”。办法是设识字警察(识字教员)。城市设在城门口,乡镇设在进场口。根据识字课本,把要求认识的字,分批分期写在大黑板上,揭示在入口处。凡进城赶集的人要受识字警察的抽考,认得的通过,不认得的,一个字罚一个铜板,两个字罚两个铜板。这个设想很有趣。后来没有见诸文字,也没有见诸实行,回忆起来,陶先生的智慧、声音、笑貌,还活在人们心中。
晓庄是个爱的晓庄,不仅师生间相爱,也爱及校工。校工在一般学校是受轻视的,叫做“小工”“杂役”。在晓庄称“工友”,同教师、学生是平等的,轻视校工是可耻的。晓庄的行政事务、日常工作,都是重要的教学活动项目,都由学生担任,只请了一名校工。有个时期学校经济困难,有人主张把唯一的校工裁去。陶先生沉重地说:“打破我们唯一校工的饭碗,我心里不忍。我们的生命里有他的气力所变成的血液。他也是我们中间的一个,决不可召之即来,挥之即 去,我们因经济的缘故而失去同志是可耻的”。为此,陶先生拟成一联:
在立脚点要平等,
于出头处求自由。
陶先生的爱遍及于威胁学生的土匪。晓庄初创时期,社会上常闹土匪,也有赌博和吸鸦片的现象。这是农民普遍要求解决的问题,晓庄把周围十几里的村庄组织起来联防自卫,禁毒禁烟。请了一位当过团长的先生做军训教官和总指挥。晓庄校舍分散在山岗山坳处,没有围墙,要组织学生轮班守夜、站岗放哨。土匪常向学校投恐吓信。有一次听说土匪要在夜里攻打学校,空气一 下紧张起来。陶先生对大家说:要镇静,不要怕,作好准备,听指挥,不要乱放枪。又说:如果土匪真打起来了,不要打死他,打他的脚杆,土匪也是人,也需要教育。如果土匪把我们捉去了,就去办土匪教育,把他从土匪里抢救出来。陶先生的胸怀多么博大宽广!
然而,陶先生对屠杀人民的刽子手却是横眉冷对。记得1929年秋的一天,国民党政府的蒋介石突然窜到晓庄。陶先生正在犁宫(礼堂)主持 全体师生校务会议,值日招待员(每天接待参观人士的学生)跑到陶先生面前报告:“蒋介石到学校来了”。会场一时静了下来,大家望着陶先生。陶先生想了想,增派了一位老成的学生去参加招待:“世厚去吧!”刘世厚同学当即离席去了。会议继续进行。不一会蒋介石便从犁宫大门外操场上走过。后来,蒋介石什么时候离开学校 的,都没人注意。蒋介石这个庞然大物,平时所到之处,无不收到簇拥迎送,到了晓庄竟如此冷落,他会感到意外吧。其实,那时候大家都知道 这位就是“四•一二”叛卖革命屠杀人民的大刽子手。
陶先生没有接待蒋介石,给学生的影响是很大的。我深信蒋是个不得人心的人。后来,晓庄被封,陶先生被通缉,好些学生被抓,我恨他了。这期间,有两件事,使我没有失足,都与此有关。一是,在太平门小学,一天夜里,一个戴墨镜,穿蓝布长褂的年轻人突然出现我的寝室 里,仔细看,是一叶!他是逃避逮捕的晓庄同 学——地下党员。彼此沉默,心照不宣,悄悄地让他住下。次晨,黎明前他独自悄悄离去。二是,我被解雇后,不能在太平门小学待了。有个要好的四川同学华耀光,是伪宪警学校的学员,劝我去投考伪中央政治学校,说毕业后以县长级放任,并为我准备了四川嘉陵高中的毕业文凭。 我没有照他的好意去做,而投向晓庄学生主持的学校去工作。
陶行知先生的教育主张,晓庄的教育方法,在当时是不合“做人上人”的时宜的;也不合反动派“读书救国”的章程的。陶先生凭着追求救国真理的实干劲,创造劲,试验劲,艰苦创业, 从不接受反动派有条件的一文钱。他的精神,他的晓庄,赢得农民,有志青年,有识之士的同情、赞助、爱护。当晓庄一周年校庆节日,农民、校友(晓庄之友),敲着锣鼓,放着鞭炮, 扛着“爱满天下” “新我农村”的锦旗,抬着“万丈高楼从地起,一声长啸破天荣”的联语,络绎不绝地来校庆祝。唯独反动派不喜欢,终于 在1930年夏天,借故封闭了晓庄。晓庄师生并没有被反动派的淫威吓倒,相反,却战斗得更加英勇,更加坚决。正如陶先生在晓庄被封的宣言说 的:“真理之火是扑灭不了的!”继后,陶先生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干劲倍增,愈战愈勇,鞠躬 尽瘁,成为中国共产党的亲密战友,人民敬爱他,人民怀念他!
《解放日志》,1946年8月12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