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回忆文章】柳湜:记最后一夜——回忆陶行知先生

发布者:杜霞发布时间:2021-10-04浏览次数:559

六月十四日,我们在胜利饭店度过最愉快的晚上。前几日曾约过,如果我决定随衡老赴南京,至少再见一次面。十四日下午四点,通过一次电话,我告诉他,我已决定赴南京,并且可能回“老家”去。

哪一个老家,仍回去做官去行知先生在电话中开玩笑。

还不能确定去哪一个老家,”我接着说道,“你现在有时间没有我想马上来看你。”

要六点以后,我现在正在写诗,你六点钟来,我就不出门了。”

六点一刻我到了 “胜利”这家原来卖饭票的小饭馆,现在生意是显得冷落,这正是晚餐的时候,下面客座,大半还是空着,上得二楼更使我吃惊,一个客人也没有。原来陶先生就坐那张餐厅的大桌上写诗,似乎还未终稿,我悄悄的没有惊动他,远远的坐在一张旧沙发上,打开晚报来看,茶房以为我是来吃饭的,殷勤送上茶来,并问我吃什么,这一下,把陶先生惊动了,回过 头来,见了我,马上站起来:

!好了好了!”随手把诗稿并一篇短文交给我看,是一篇救灾反内战诗,并跋文,明天一家报上就要登出的。

不到你又要远离这里,是真的么?一边引我到他卧室,一边说。

陶先生到上海已经一月多,还未找到自己的住宅,胜利饭店是一个安徽人开的,老板是有些文化气味的人,和陶先生是熟人,就留陶先生在这里住。好在店里生意清淡,陶先生又素不讲客气的,因此宾主甚洽,陶先生工作的地方是一 日数迁,有了客人,他又另搬一个房间,只在三楼上有一间小小卧室是固定的。陶先生说起这主人的故事来,常常笑得格格的,又是同情,又带歉意,因为主人好客,所以这饭店就招来了许多不速之客,有的白天来写文章,主人还要供给茶水、电扇,有的客人还叫饭叫菜,但只记一个帐就走了。陶先生是深知主人的艰难的,他说,“我哪一天不出门,就希望多搬几次,越搬得多,就越高兴。”这一天,大概是生意最清淡的, 陶先生在走上卧室的走道上,连连叹气。三楼的天气,非常闷热,打开房门,只见房内乱糟糟的, 地板上、床上、桌上一堆堆的是书报杂志、衣服, 室内无回旋余地,树琴女士移开一张靠椅上的书,要我坐下,陶先生取了两把蒲扇来,递一把给我,同时打开电灯,挥汗坐下。

里很热,没有电扇,但说话清静些。”树琴女士冲了一杯牛奶端上来。

忙!我只想谈二十分钟就走。”

有约会?”

没有!”

有就多坐一会,你真的要离开上海,那就有很多事须谈一谈。“

两个青年走进房来,是取文章和诗的。不久,小桃回来了,又是几位小学教师来了,我们谈话被间断,但一般要谈的事,大概也谈完了树琴女士叫吃饭,我是吃过晚饭的,我就告辞, 陶先生和小桃坚决不肯放,说:吃过饭正好长谈,小桃更想我谈些边区情形给他听,我只得留下,在他们到二楼去吃饭中,我就翻读陶先生最近写的许多诗稿,一面读,一个人在发笑,有时竟笑出声来。

你笑什么先生走回房中,使我吃了一惊,他笑嘻嘻的问我。

你的诗使我发笑。“

!笑是代表健康!很多朋友整天是板着面孔,笑的机会太少了。我这里生活虽苦,可是时时有笑声。”我们随便就扯到诗上,他问我 对这些诗有什么意见,却未等我的回答就先告 诉我,有一个人告诉他,最近他的诗是“骂得别人笑”,他很高兴这一个评论。

这一愉快的夜谈从小桃引开了,小桃向我提出了很多的问题,大半是关于边区教育及生活教育社同仁的,我不能不满足他,把边区的情况简单的谈了一些,其中特别谈到知识分子和农民结合,到农村去的许多故事,以及按民众自愿和需要办事等等原则,小桃和树琴女士都听得入神,陶先生只是在微笑,挥着蒲扇。其中,我偶然也停下来,征求陶先生的意见,起先,他总是催我说下去,不断的在点头,忽然他把我的话截断了。

告诉你,到农村去的方法,我是学得谁的。你说的到农村去有三关,我都经验过,其中第二关,就是和农民生活习惯打成一片,我是学 张譽的” 大家都是第一次听到陶先生这番话, 不免惊奇,我道:

你是指张南通!”

!就是他,他曾告诉我,要替农民做事, 第一就得和农民打成一片,不然,农民就怕你, 什么真心话也不同你说,他建设南通的初期,自己就常在农民家中来来去去,吃农民一样的东西,说一样的话,农民并不怕他,他也的确懂得农民的生活不少,自然,他是一个大地主、大资本家、大官,他不过有些模仿彼得大帝,不能像 你们那样彻底,但他对我的生活,影响不浅,我 搞生活教育,他就是我第一个先生。”接着他又说:

的生活教育的思想,大半都是从资产 阶级、大地主,以及老百姓中的启发而来的,自然,我的思想,不是抄他们的,他们有的只启发 我想到某一面,有的我把它反过来,就变成了真理,有的是不能想出的,是要群众动手才能看 到,动手最重要!”他大挥蒲扇站起来了,举着双手一笑道:“这个东西创造出一切。”

要向一切人学习,向敌人学习。”他继续说。这又使我记起他在不几日前,与一个青年集会中,他在我说话后讲的一段话来:

上海后,我住的地方,常有特务来吃饭,他们并不认识我,有时他们还把我当作茶房,讲话毫无顾忌,我听了他们谈话,很有兴趣有些话,也可引起我的思想,也可以学到许多东西,这些东西都是活的知识。”这一番话也给我深刻的印象。

对于群众自愿和需要出发办事这一原则,他有最生动的意见,他曾经对我说过:“你们这句话归纳得很好,你们会提口号,也会总结经验。”这晚,他生动的告诉我,他这一个多月 来怎样“按自愿需要,可能办事”的,他特别加重“自愿需要,可能”六字的语气,引得我们都大笑。

以下陶先生滔滔说着:

你记得,四月底在重庆,我来上海的计划是办育才大学、社会大学,恢复晓庄和工学团等等,并且都有计划,我不是还在常委会报告过么?到了上海一看,计划中有的可能很少,也有许多新的可能需要比想象中(语气加重),怎么办呢?”

先说,育才搬家,在上海找不到那样大的房子,并且上海物价比四川差不多高一倍,在四川每月四五百万,这里要七八百万协不通,并 找到一位朋友,愿意捐一块地皮给我,在太湖边,我想,这可以试试看,太湖边,搭几十间茅屋,建一个礼堂,花钱不会多。那里粮食比上海便宜些,吃鱼可以不花钱,自己动手就是,可以 自己种蔬菜。那里,风景好,清静,我想另外筑几间平民洋房,经常招待文化人,欢迎他们半年来休养一月,不花钱,可以在那里写文章,但他们附带向学生讲几堂课,就算交换条件。这来各教授的问题也可以解决了。”

(一片笑声)

但这种可能今日还没有。”

我看到一种计划中没有的可能:这里也有个私立育才中学,还有几个也像育才学校的学校,他们的理想都很好,有的,其中还有生活教育社社员,我们为什么要另起炉灶呢?帮助他们不就更好么?也不要我筹经费,聘教员。于 是我就决定育才不必搬到上海来,不办一个育才,要办许多育才。”

其次,谈到社会大学,我的计划是要在全国办成四百万学生的一个真的大学,各地设分校,现在上海却连办一个重庆那样的分校都不 可能,这是政治的原因。人家怕你办,不借房 子给我们,还有其他的麻烦。我到上海不到一个星期,我看到另一种'可能’来,首先是看到社会的需要,青年求知的迫切。上海职工店员学生 都比重庆活跃,集中办,没有房子,如果分开来办就有'可能’,打出社会大学招牌来,会有麻烦,不可能,不打招牌,采取演讲、座谈、读书会等等形式就有'可能’,并且文化人一天天向上海飞来,这些文化人来了,又一定找不到好的住所,多半挤在朋友家里,挥着蒲扇叫苦,一时还不能动笔写文章,这也要替他们想一个办法才好。有了,介绍他到各角落去演讲,不是比闷在朋友家中强多了么:教师有了,学生遍地皆是, 小型讲演地方是容易找到的,只缺一个东西,就是要有人和各民众团体、个人联系,和这些文化 人联系,把这些关系联起来,真正的社会大学就大开门了,我于是做了这荐头行。生活教育社同仁负起了这复杂的组织工作,近来是一天天搞开了,上月一月零三天,我演讲八十次。这一个月,因为文化人来多了,我就逐渐的不必出马 了。”

此外,上海工学团,原来的房子不存在 了。但那里农民社友还健在,现在就由他们恢复起来”

晓庄研究所由此地社员恢复了。”

生活教育社社员,已新增千,到今年底 可增到千。”

活教育的方法已在很多学校实行,或 正在送进各学校中去。现在不是要新办学校,是送先生去,送办法去。

主教育这刊物,已决定不迁沪。这里有 《教师生活》是社员们办的,还有其他教育刊物,也是帮助它、加强它,不必另办,以免分散了力量。”

!这样并不需要我花多少钱。我这一个多月并未闲着,现在请你来下结论,这也可算 按群众自愿需要可能办事’吗? ”

!这是穷办法。但穷不是没有办法, 最怕穷而想不出办法。中国普及教育就只能这样办法,不然,除开你们那里,都会落空”。

我笑道:“你这番话倒是执行我们那个原则最典型的范例”

你们那里怕会受奖罢!”

大家都笑了。

陶先生却变得更严肃起来,话题又扯到 《民主教育》内容。这是我在重庆和他及公朴、 铭勋诸先生谈过多次的,因为,我们都是多年的 老友,所以在我到重庆不久,当他们征求我对 《民主教育》的意见时,我就不客气提到:这刊 物最大的缺点是触及当前全国教育的中心问题 太少,对反动教育少批评,对大、中、小学教育当 前存在的黑暗少暴露,因此,没有吸引更广大的 教育工作者参加讨论,只限于我们社友这小圈子内。同时,我也曾提到,我个人对学术(指教育)的态度:目前不忙于下结论,马上弄什么理论体系之类,“因为我们对于中国近代教育史 还缺乏研究,还是搜集材料研究的阶段,应该有人来做这工作,但不要性急,马上就想搞出一个理论系统来,譬如,在我们那边,虽有不少新的 东西,但我们仅把它作为一种实验,并不敢说, 我们就真的有套新东西了。“

我完全同意”,陶先生说:“刊物内容我极端重视你的意见,我还要写信到重庆去。至于在这里出版的东西,我可照你说的办,对生活教育,我不反对有人作理论研究,发挥它,但决不应看作完成的东西,我一生只想多作些事,现在 要做的事又太多了,我不仅没有时间写一本书, 就是连短文章,也没有时间多写,所以除演讲外,就做诗。说话不要准备,做诗则更经济,至于对学术采取一种严肃的态度,那是更应该的,我常说,还是多做些事 ,如果不幸你死得早 ,只要你真的有些思想,会有后人替你理出来 ,那些事 ,让 ‘痴子 ’去搞罢了”(陶先生这句话 ,是强调实践,完全没有看不起理论工作的意思 )。 因为时间已不早了,陶先生把话转到我身上来。

“回去也好 ,还是搞教育罢!把它搞通 ,你那里有条件可 以造就一些真正的人才”。他不知不觉的现出了一点惜别之情,问我如果回去,打算如何走法?我告诉他,那完全不能定 ,我个人是想到苏北经过山东等地再回去 ,跑他半年,沿途可以多看一些东西”。“现在怕不能让你这样悠闲,不过 ,好罢如果能这样跑倒很好,那么,你到各地都可以碰到生活教育社的人,就把这两三个月来,你所知道我的一切告诉他们罢!连今晚上所谈的,都很重要,我不写信了。今天解放区内,我们有的是工作条件,并且现在的工作已超过我们过去的经验了。我看,最重要的就是你说的,不搞教条, 我一生就是反对教条,因此,什么地方都能工作,随时都找工作的机会,要有根据地 (指教育园地 ),重视创造根据地,扩大根据地。”出到店门,他怕我一个人走环龙路太冷清,一定要我向东走霞飞路转回寓所。这一切犹如昨日事,人事变化如此莫测,而这一夜竞成了我和先生最后的一别,这是怎能想到的事 。我在六月二十日由京飞平,二十一日即到了家 ,没有机会转苏北、山东,我把 当夜的谈话及先生的嘱托记出来,以告我生活教育社诸友罢!

一 九四六年八月三日于延安

(1946年《解放日报》)